寫部落格好像已經三年多了，話題幾乎圍繞著老爺和大小麻煩，在親愛的家人那個分類裡，也特別在某些節日中提過Jelly的老爸、阿母、弟弟、妹妹、恩立和小貴妃… 可是，有一位我跟她相處了十幾年的人，我卻幾乎沒提過~
她，是我婆婆。
或許， “為母則強” ，每一位身為母親的女人都是偉大堅強的。而我的婆婆更是一位因為從小的家庭環境及成長背景等等因素所造就出來，強悍、堅忍、勤儉… 的女性。
她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大略聽過，她的母親 (老爺的外婆) 是一位善良、樂於助人，卻疏於考慮自己家人溫飽的好人，加上其他家族親友的恩恩怨怨，婆婆從小就要一肩扛起她的母親所沒扛起的責任。
直到後來，自己與唯一的弟弟 (老爺的舅舅)都成了家之後，她那種一肩扛起所有重擔的個性，繼續讓自己辛苦了一輩子，保護了她的所有家人…
從我加入這個家開始，我才慢慢體會。
對於婆婆的身體狀況，我只知道一直都有不健康的那一塊，但是始終不解，以現在的醫療技術，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那種不舒服和不方便，聽說她是撐了幾十年了，從第一次，在老爺小學時差一點就失去她開始。
正如她自己說的~ “外人看我好好的，其實是甘苦無人哉”，自從我成了她家媳婦，婆婆始終秉持了
“ㄟ丁動，袂死人”~ 要活就要動的觀念，就做家事這部分，寧願自己做… 而且每一個方式跟步驟，都不能馬虎，所以，對一個媳婦來說，一點都不累，只是比較麻煩。
對於孩子的健康和教育是她最在乎的，她可以自己省吃儉用，三餐吃自己煮的陽春麵，卻捨得買好的給孩子，包括孫子吃。給孩子的教育費也從不吝嗇。
她常說， “我的孩子絕不給他半工半讀，人不是鐵打的，要工作又要讀書，怎麼受得了!”
當然現代父母會用另一種角度，為了讓孩子成長，而讓他們去體驗，那是不同的出發點!~
受日本教育的婆婆，有著和日本婦女一樣的習慣，每天他兒子要出門，一定站在窗口目送他，直到背影消失；該是兒子回家的時間，她一定提前站在那一扇可以看最遠的窗口，在兒子還沒按電鈴前，就替他把門打開。
後來老爺常加班，明明知道兒子還沒辦法回家，她也一定邊看電視，等廣告時間一到，又立刻站在那扇窗口…
老人家睡眠時間很準時 (婆婆當時就七十歲了)，九點多就不得不上床，所以，她嘴裡沒說，在心裡卻把等門的責任交付給我，只是我這個媳婦，偏偏天生是個愛睡鬼，而且總是很放心的覺得時間到了，人自然會回來，沒事就先讓自己睡飽一點~
這一點，被念了很多次。
每一年，她都不會忘記在兒子的生日這一天，準備一個蛋糕為他祈福，或許後來因為她自己出門不是那麼方便，又或許擔心有一天自己的記憶會退化到記不得，所以，隨著我進門，自然的，她也把這份任務交到我手上。
某年某一天，她突然問我，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不知道?"
我愣住了~
"連今天是你先生的生日你都不知道，做什麼太太!"
這怎麼能怪我呢? 其實老爺身分證上登記的不是正確的出生日期，加上老人家一向過的是農曆生日，我還是很多年以後才搞清楚，換算回國曆是哪一天的。
後來，每年快到老爺生日前，老爺只好自己告訴我，
“本來是希望你自己記住，但是怕不提醒你，你一定會被念…”
雖然連續說了幾個被念的例子，其實她應該算是不太會嘮嘮叨叨的婆婆。
她只是有原則，就像她說的，"如果沒有心，我寧願自己做，也不想嘮嘮叨叨。" 沒錯啦! 只要有心，她的原則很清楚，做媳婦的該做哪些家事，該怎麼做，怎麼還需人家嘮叨?
跟婆婆實際相處該有十二年吧，直到有一天，她原本不健康的身體已經沒辦法獨自一人硬撐了，終於她開始了幾乎只剩醫院與病榻的日子。
最珍愛的兒子，因為有自己的重擔，必須遠赴外地工作沒辦法陪在身邊，她一點怨言也沒有，甚至擔心她自己會變成兒子媳婦的負擔，擔心因為自己而讓孫子沒受到最好的照顧，她選擇跟女兒住在一起，並接受請外傭來照顧她。
五年了，隨著時間消逝，她累積的記憶也開始一點一滴的模糊，她原本強壯的身軀，也漸漸消瘦…
每一次我們去看她，原本能聊的話題就不多，她總是提醒大小麻煩這兩個孫子，要好好讀書， "我的小孩從來不用擔心沒有錢讀書，奶奶會給你!"
精神好的時候，她會天南地北的說，說著一些幾十年前，我和大小麻煩聽起來很陌生的故事，聽著聽著，會夾雜一些我們熟悉的人和事，我心裡知道，她弄錯了，但是，我只對她微笑，繼續聽她說著那些時空背景已經錯亂的故事。
甚至，故事裡的人也開始不對了。
不過，就算所有的人她都搞不清楚了，卻有一個人，即使兩三個月才能回來看她一次，她也永遠不會忘記。
那個人喜歡對她開一個很無聊的玩笑，問她說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總是回答~ "廢話! 你，我怎麼會不認得!!" … 那個人就是她唯一的兒子，我家的老爺。
這幾年，婆婆的身體，除了她原有的問題之外，雖然差不多八十歲了，醫生仍然很驚訝，她其他的器官，特別是心臟，都是很健康的。
只不過，她能竭盡全力的抵抗病魔，卻敵不過時光。
五年的病榻，吃得越來越少，動得越來越少，連腦裡的記憶都慢慢地離開她。
她身上剩下的，除了越來單薄的軀體，留下的是越來越多的管子，越來越多的感染和… 痛。
眼看著她每次進醫院後，都像是從鬼門關前幸運走一趟回來，但是她的狀況，卻一次比一次差。
老爺每一次都堅信母子連心，相信媽媽不會有事，"媽媽一定會等我" 。
抱著一種外人看來是僥倖，他卻是一股 "只要我不回去，媽媽一定會熬過來" 的傻勁，他跟命運賭了起來，五年來，他沒有為了婆婆進醫院特別趕回家一次，而婆婆確實一次次的平安度過。
甚至連這次我們到北歐，也是老爺叫我放心，他說一定不會有事!
離我們從北歐回來，兩個月不到，婆婆再次進了醫院，這一次，我處在該不該要老爺提早回家的兩難中。
原本中秋節老爺不會返台，必須到九月二十號才回來。
那幾天，眼看著婆婆撐得很辛苦，她身上的痛早就超過正常人所能負荷，器官退化衰竭的程度，醫生都說，時間很難說了，我還是想，說不定還會像以前一樣逢凶化吉。
後來，連點滴都沒辦法打了，原本在大陸過中秋的老爺，從我們這裡多少嗅出了狀況已經不同從前，加上我一直暗示他 (我一方面不想讓無法提早回來的老爺，在遙遠的彼端擔心，另一方面猶豫，若沒告訴他嚴重的狀況，以致於讓他錯失了見母親的最後一面，他會不會怪我)，中秋節前一天，家家戶戶忙著烤肉的時候，老爺終於在跟我討論過後，我建議如果硬撐著只有痛苦，何不讓老人家放下病痛，放心離去。
中秋前一晚決定，請人訂好機票，中秋節中午會抵達桃園。
就在中秋節當天，很難得，老爺到大陸工作這五年，還是頭一遭回家過中秋。
老爺其實潛意識裡一直在逃避到醫院~ 因為，他一直堅信，媽媽是在等他，萬一他去…
說先帶我們去吃飯，其實就是故意拖延著，要慢點去醫院看媽媽。
剛吃完午餐，我就接到大姑打來的電話，連大姑都還不知道老爺回來，她只對我說，快把兩個孩子帶過來…
就這樣，我擔心老爺的心情，但或許大家一直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所以，過程其實比想像中更平靜些。
五分鐘左右我們就到了婆婆病床旁，老爺在婆婆耳邊輕輕叫著老媽，輕輕的對她說
“兒子來看你了，你要加油呀! 我還要帶你去玩…”
全身幾乎只剩心臟微弱得撐著，隔著氧氣罩，她用力的呼吸，好像想對老爺說話，眼睛死命的撐大，就像是要再深深深深的記下兒子的模樣，希望下輩子還能認得他。
接下來的一二十分鐘，我們每個人除了觀察婆婆的眼神、呼吸… 同時更注意旁邊儀器上心電圖的變化，真的漸漸的、穩定的… 直到老爺跟她說了一句，
“今天中秋節，兒子回來跟你團圓呀!”
不再有起伏。
同時她硬撐著的雙眼，終於漸漸的放鬆了下來。
醫生來了，在正式宣告老人家過去了之前，他說，最後消失的是聽覺，看還有什麼要跟媽媽說的…
這時，老爺大概只剩心痛和不捨，卻不知道該跟婆婆說什麼。想再喚回婆婆，又不忍她受折磨。
我覺得婆婆最後等的應該只是一句能讓她安心的話吧~
最後，我告訴她，我會替她照顧她的兒子和孫子，他們也一定會照顧好自己，請她放下所有的病痛，安心的走吧!
那天中秋節，婆婆最後一次跟我們團圓。
享壽八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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